为时间塑形,以及”浅浅的戏剧性”
——张沅《冬日即景》阅读随感
张永渝
一群不知名的鸟
不甚明亮的清晨
来到我的世界
七点四十七分。准时
停在我视线边缘那棵青杨之上
六层楼高
常被学生借力翻进翻出
压弯最高的枝条
一串串黑色的铃兰花
它们在休息,
等待向东飘走的白烟
也可能只是为了
八分钟金色的彩羽
我不敢动笔
怕低头时错过新叶的身影
三分之一的鸟群,八点零九分
像约定好了
一同消失在微醺的天空
大约20秒
带回来更多的同伴
压弯更多沉思的枝条
树重新长满枯黄的叶子,忽又被风吹散
八点十四分
他们消逝于今天,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1、9)
——张沅·《冬日即景》
作者触目有感即景而作,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对客观近乎忠诚的笔法,写出了生命中一些本质性的东西——一切皆是偶然。以锻打时间的方式探讨诗艺的某种可能——徐夫人的匕首可否如传说所言,在习见的庸常板结的语言环境中削铁如泥。
开篇平淡无奇。这种平淡无奇的语感在余下的二十八行(含空行)统治了观察者二十七分钟。
第二节,作者交代了自己的观察角度以及静止的观察对象、青杨的高度。随意蕴舒展,我们看到,诗中对应物必要的高度对思考的展开和诗意的成长至关重要。从第三节所提“学生们翻进翻出”可以推测,观察者应该在一间教室里,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学楼很自然的成为青杨的描述背景和高度的计量参照。作者省去的部分邀请读者自行填充。看似平淡的剪裁,其实有着巨大的包容性——这种来自叙述本身的性格塑造值得学习。但凡有点常识的人也知道,文章和人一样,它灵动的气韵和锤击人心的力量未必来自暴力、急躁、高声、叫嚷、恐吓、威胁、煽情,相反,它更多来自平静、克制、通达、合宜、宽容。如曹丕《典论》所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作者将“不知名的鸟”(我推测是乌鸦),比作黑色的铃兰花。铃兰开白色钟形花,生于花茎顶端呈总状花序偏向一侧。如此描述只为强调群鸟的颜色和它们栖止在枝头的状态。此处就着鸟的落脚点设喻,如后文围绕树的营养器官叶子设喻一样,皆属羚羊挂角,撮盐入水。
这些不知名的鸟进入“我”的视野,绝不止一次,“我”对与之在视野中同构、锅炉冒出的“白烟”和升起的太阳,熟稔于心。把阳光照射的鸟羽比作新叶,鲜亮温暖。奇喻跃上枝头至三分之一的鸟群漫飞(八点零九分),作者给出了“新叶”萌发、伸展的准确时间——八分钟。
固执的、反复的时间描述,是作者陌生化呈现的重要手段,它和固定的视角一道组成堤坝,限制了情绪的外溢。第六节更进一步,作者将时间单位精确到20秒,而非“不到一分钟”、“不一会儿”,这样模糊的表述。此处,文思合一,作者隐隐传达了对现代诗的看法——借助准确的修辞,在沉思中呈现鲜明的形象——“带回来更多的同伴/压弯更多沉思的枝条”。由于前几节层层的心理铺垫和肌理皴擦,以“沉思”修饰枝条,毫无违和感。它不仅是诗人主观感受之升起,更是语感流动和语义推演的客观结果。
与作者的另一首诗《桥北六大份村的下午》一样,本诗也是在流动的时间中借场景描绘将诗之沉思与形象塑造融合在一起。不同的是,观察者的运动状态和视角的开放程度,“桥北”是流动的全方位,本诗是静止的受限制的视角。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书》里写道:“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文章不能单靠学习就能写好,气却可以通过培养而得到。此论投之于现代诗,亦有旁通之处。我们可以把气理解为“气韵、气象、语感和格调”。实践证明,欲在神圣的日常中养育“浩然之气”,欲塑造、提升自己的文学品格和精神风貌,离不开细心地观察、思考、阅读、练习和游历。还须热爱传统,转益多师,遵守现代文学的规约,耐心地写好日常生活或一般事、物,善待身边人,执着于原创。创造的季节何以年轻?新生的世纪何以青翠?狄兰·托马斯在《养育光芒》中写道——“诉说春天,不要压碎雏鸡的蛋,/不要撞击无花果里的季节/但要将这四个果实移植到你的故乡,/霜季里农夫焚烧稻草/在红眼的果园里播下雪的种子,/在你年轻的季节里世纪也那么青翠。”
太阳移转,楼影变换。如“新叶”变作“枯黄的叶”——那些不知名的鸟,被风吹散,消失在湛蓝的天空。结尾余音袅袅,诗的形象与意味合而为一。而此处(也是全诗)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被反复强调、滴答作响的时间——“八点十四分”。
作者为何如此“固执”?为了平衡抒情的飘忽?是否有一些机械呢?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里一段话可以提供必要的线索——“在古典主义艺术中,一种完全形成的思想可以产生“表述”它、“转述”它的言语。古典主义思想是无时间延续的,古典主义诗歌仅有对它的技术性布局必不可少的时间延续。在现代诗学中,情况正好相反,字词产生一种形式上的连续,在这个连续中,一种缺少这些字词便无以表达的知识或感情的密度渐渐地显示出来:所以,言语是带有更多精神构思的深蕴的时间,在这种构思中,“思想”早已整装以待,一点点地被字词的偶然性确立起来。这种字面上的运气会结出一种有意义的成熟果实,并预示着不再是一种“制造”,而是一种可能的偶然事件的诗歌时间,是一个符号与一个意向的相遇。现代诗歌与古典主义艺术由于一种差异而势不两立,这种差异涉及语言的整个结构,除了同一的社会学意向之外,它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在《冬日即景》里,这些不可缺少、蕴含着“更多精神构思的深蕴的时间”的“言语”就是具体到分、秒的时刻,它不仅是“一点点地被字词的偶然性确立起来的‘思想’”的刻度,也是标示“一种可能的偶然事件的诗歌时间”的计量单位。从这种意义上说,本诗通过为时间和偶然塑形,将现代诗创作论形象化。平衡这种枯涩思索的是主观感受带来的“浅浅的戏剧性”(参张永渝《必要的限制——读桥北六大份村的下午》),如七点四十七分“准时”之栖止(可以设想,昨天也是这个时间点,进入了“我的世界”),以及八点零九分“像约定好了”似的漫飞。动作一落一起,情绪一收一放,拓展了诗歌的心理空间。再如,从“新叶”到“枯黄色的叶”,我们能感受到随心理感受主观敷设的颜色和情绪的细微变化。这种富有弹性却坚韧的“约定”与喻体随时间的滑动如变色龙一般“颜色”的改变,不仅是语感、意象的连贯和呼应,更是语义、意旨在结构中内在地、有意味地连接。
表面上看,这首诗的主体意象是静的青杨和动的鸟。可诗人着力塑造的却是流逝的时间和生命的偶然。它的具体方法和工作流程是:从琐碎中拔出美感,在空洞中填进细节,将观察者的感受装进桶,使用具体时间的滑轮运到高处,涂抹皴擦偶然事件(景物)的肌理——鸟儿飞走,枝条变轻,而沉思永存。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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